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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那年那狗

          2020-11-23 10:48:54  來源:張家界日報  作者:曾高飛  閱讀: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

            我們這一輩,在廣闊天地的農村長大的孩子,很多人都養(yǎng)過狗,我也不例外。

            我養(yǎng)的那只狗,胖乎乎的,毛絨絨的,眼睛賊亮賊亮,渾身上下一片金黃,就像披了一片金秋的稻田在身上。這種顏色成為全家人給它取名的一致依據(jù),我們都昵稱它“小黃”。

            女兒沒有見過小黃,為給她一個直觀印象,我告訴她,小黃長得像極了小時候的獅子王辛巴。這個比喻,讓女兒對小黃的理解和喜愛多添了三分,她也憧憬有朝一日養(yǎng)一只小黃那樣的狗。

            狗就是狗,獅子就是獅子。用辛巴來比喻小黃,不是抬舉小黃,也不是貶低辛巴,而是在我小時候的眼里,小黃確實與辛巴這個角色一樣聰明可愛。

            在我六歲那年,父母因故遷居到江西永新三灣,就是那個舉世聞名的革命老區(qū)三灣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,那地方還受二三十年代大革命影響,沒有完全恢復元氣,地廣人稀,男少女多,勞動力缺乏,只要有力氣,夠勤快,就能養(yǎng)家糊口——江西老表對湖南人也很有好感,一點也不排外。

            那兒屬于羅霄山脈,山高林密,資源豐富,山上長滿茂盛的參天大樹??可匠陨?,把樹砍了,運出去,賣了,就能換回花花綠綠的鈔票。很多廣西和湖南的,來這兒賣苦力,幫東家砍送樹木。天下農民想法都一樣,有了錢,就要砌房子。砌房子的主要材料是磚、瓦、樹木。

            父母沒有以砍樹運樹謀生,而是另辟蹊徑,做起了打磚切瓦的師傅——這個本領是跟我二舅學的,他們一家也暫時遷居到了那兒。打磚需要蠻力,父親帶著表哥干;切瓦需要巧勁,母親一個人干。把曬干了的磚瓦放進窯里燒制,磚瓦出窯,交給東家,就可以領錢了。一年兩三窯磚瓦,能賣不少錢,夠一家吃穿住用,也能有所節(jié)余,只是起早貪黑,全靠苦力,很辛苦。

            養(yǎng)狗相當于多負擔一個孩子的生活,父母先是反對,后來還是同意了。同意養(yǎng)一只狗,不是為了看家,而是為了走夜路方便。那時候,我們寄居在別人家,沒有自己的房子,也沒有家要看,值錢的都是鈔票,在父母腰間拴著,但有兩種情況的夜路是非走不可的。

            一是談生意。父母白天干活,晚上要到別人家談生意,或者收錢。到處都是山,道路崎嶇,晚上野獸多,發(fā)出各種怪叫,還有鬼火閃爍,怪嚇人的,有一只狗在身邊跟著,膽壯氣粗,走起夜路來不害怕。

            二是照泥鰍。江西是魚米之鄉(xiāng),水田多,泥鰍黃鱔稠密。春末夏初,貓了一冬的泥鰍黃鱔出來活動了,尤其是晚上,喜歡跑出洞穴,躺在泥巴上曬月亮,乘涼,睡大覺。這個時候,是下手捉拿泥鰍黃鱔的最好時機。父親喜歡帶著表哥晚上出去照泥鰍。照泥鰍,用松枝點火照明,用鉗子夾。進入睡眠的泥鰍黃鱔抓起來很容易。出去兩三個小時,回來后,拴在腰間的竹簍沉甸甸的,足有半簍之多。照泥鰍經常碰到蛇,那地方,蛇特別多,也喜歡在晚上出來覓食,或者找一塊空地乘涼。有個晚上,表哥一腳踩到蛇了,幸好穿的是高腳雨靴。蛇纏住了表哥的腳,把他當場嚇傻了。鎮(zhèn)定下來后,表哥悄悄地把腳從雨靴里抽出,一只腳光著,一只腳穿著雨靴,高一腳低一腳地逃了回來。嚇得臉色慘白的表哥把遭遇給我們一講,大家就覺得養(yǎng)狗刻不容緩了。

            狗是人類的好朋友,嗅覺靈敏,又忠心護主,晚上走夜路,碰到臟東西,就會警覺狂吠,提醒主人,要多個心眼,注意安全了。

            九歲那年秋天,二舅寄居的那個村莊,有人同意送我們一只狗。二舅把這個信息捎過來,我們高興極了。星期天的早上,天剛剛亮,兄弟姐妹幾個就起床了,翻山越嶺,到十里路之外的二舅家牽狗。

            上午十一點多,我們就到了二舅家。小狗已經在那兒了,它全身金黃,毛絨絨的,胖乎乎的,憨態(tài)可掬。看到我們,它仿佛知道我們就是它的新主人似的,晃動著小尾巴,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,聞聞嗅嗅,寸步不離。在看到小黃那一刻,我就喜歡上它了,那頓中飯都沒吃好,一直在逗它玩,把外婆、二舅、舅媽夾給我的肉菜都讓給了小黃。

            放下飯碗,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小黃往家趕。路很遠,如果在天黑前趕不到家,就會讓父母擔心。走出村口,我們就忍不住了,把小黃抱了起來。小黃很乖地躺在我們懷里,用它那對清澈得沒有一點設防的眼睛看著我們。抱著小黃,能清楚地感受到小黃的柔軟和體溫。我們爭著輪流地抱著小黃,都舍不得放它下來。傍晚時分,我們回到家里,小黃就正式成為我們家的一員。

            我和哥哥找來一個硬紙盒,里面堆放了一些柔軟的干茅草,給小黃做了一個溫暖的窩。小黃對這個窩很滿意,乖巧地躺了進去,倦縮著腿,很快就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以后,小黃沒事了就躺進那個窩里,就像我們在外面玩累了就回家一樣。

            有苗不愁長。小黃長得很快,也很認人,盡職盡忠,與一家人打得火熱。晚上,只要有人出門,要走夜路,叫一聲小黃,小黃就一躍而起,跟著出門了。有了小黃,走夜路就安全多了,膽子也壯多了,在家里的人也放心多了。

            出門后,小黃很活躍,它邊走邊嗅,在前面開路。田間小路,路很窄,兩邊長滿茅草,時有蛇蜷曲著,盤踞在路上。有小黃開路,蛇都被小黃弄醒,嚇跑了。三灣那地方,當年發(fā)生過多次戰(zhàn)爭,幾次反圍剿的主戰(zhàn)場都在那兒。風吹日曬雨淋,白森森的骨頭就露了出來,怪嚇人的,也有鬼火閃爍,忽明忽滅,還有各種野獸和鳥叫,在夜空里,讓人頭皮發(fā)麻,腿腳發(fā)軟。但有小黃陪著,走起夜路來,膽很壯,也很安全。

            半年后,小黃已經成為狗們中英俊的小伙子了,長得十分威武雄壯。傍晚,我們在外面玩,飯熟了,母親叫我們吃飯,都是讓小黃來找的。母親一聲吩咐,小黃就像離弦的箭,片刻功夫,就來到我們身邊,咬著我們的褲管,拖著我們往回走。父母都說,那狗聰明,簡直神了。

            好景不長,在我十歲那年,農村開始改革開放,實行家庭聯(lián)產承包責任制,分田到戶。妹妹也五歲了。我們遷回了湖南老家。火車上不讓帶狗,只有想辦法處理。在回湖南之前,我們找了幾戶人家,想把小黃送人。但小黃不接受,上午把它送出去,中午就溜回來了。有時候,新東家用繩子把小黃拴著,小黃也是咬斷繩子,趕回來了——別人根本就帶不熟它,小黃只認我們。

            實在沒辦法了,父親和表哥說,把小黃宰了,吃了吧——其實,我們也明白,當?shù)厝讼矚g吃狗肉,即使我們把小黃送人了,等我們一走,小黃也會被人宰了吃掉。父親和表哥的提議,得到了大部分家人的同意,畢竟那年月,吃頓狗肉也是很奢侈的,把小黃宰了,也是沒辦法。

            就在回湖南老家前三天,趁我們還在學校上課的時候,父親和表哥把小黃宰殺了。晚上,我們放學回去,沒有看到小黃,還以為它在外面玩呢。那晚的菜很豐盛,有一大鍋肉,味道也很好。吃的時候,父母也沒告訴我們是啥??泄穷^的時候,我故意沒啃干凈,留了一點肉在上面,準備給小黃吃。那天,這個作法被父親狠狠地罵了一頓,說是浪費,敗家子——在此之前,我這樣做,父親是從不罵我的!

            那個晚上,小黃一夜沒有回來;我一直在床上碾轉反側,惦記著小黃,無法入睡。第二天,一起床,我就問母親,小黃呢?母親答復說,送人了。第三天,就要回湖南了,出發(fā)前,我再問母親,小黃呢,送誰了,我去看看。母親不好意思再騙我,眼睛一紅,低下頭說,殺了,吃了。

            我這才明白,原來大前天晚上吃的肉,就是小黃的肉,小黃被父親殺了,它的肉被我們吃了,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,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
            我沒有看到小黃被宰殺的慘烈場面?;氐胶虾螅改笖?shù)次回憶說,在被宰殺前,小黃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下場,它沒有掙扎,也沒有反抗,只是乖乖地趴在地上,可憐巴巴地望著父親,兩行熱淚從小黃的眼睛里流了下來!

            為減輕小黃的痛苦,父親揚起鋤頭,狠狠地、精準地敲在小黃頭上,小黃沒哼一聲就死了。每當講起這個血腥場景,父親就充滿內疚。

            我們兄弟姐妹長大成人,離開農村后,老家就只剩下父母兩個老人了。后來,父親還養(yǎng)過一條狗,也是黃色的,也把它叫小黃。對那條狗,父親很溫順,像是在贖罪。

            但我不喜歡這條狗,它對我也沒有感情,我回老家看望父母,它總喜歡對我兇巴巴地不停叫喚,如果不是有父親呵斥,它就可能要咬我的——這條狗從來沒把我當家人,這讓人觸景生情,有了易安居士“物是人非事已休,欲語淚雙流”的悲切。

            不過,從小黃后,我就不吃狗肉了,直到現(xiàn)在。在所有動物肉中,我最不愿意吃的就是狗肉了,盡管我知道,狗肉味道不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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