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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您的位置:首頁 > 澧蘭

          高原上的格桑花

          2021-12-27 10:36:44  來源:張家界日報  作者:熊夫木  閱讀: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

            觀音是一對紅軍夫婦留在若爾蓋草原的女兒。

            她母親黃清秋是紅軍女兒隊出身,1935年11月長征開始前,在湖南省桑植縣被編入紅六軍團衛(wèi)生隊當護理員。她父親易長生是紅十團先遣連連長。1936年早春,賀龍、任弼時帶領紅二、六軍團進入貴州,在畢節(jié)縣城休整二十多天,得到當?shù)匕傩盏闹С?,軍備物資得到補充,紅軍將士們的體力得以恢復,戰(zhàn)斗力越來越強。黃清秋和易長生因此有了短暫的團聚,懷下了這個孩子。懷了三個月的時候,這對年輕夫妻還見過一面,她把懷孕的事兒告訴了丈夫。易長生把將為人父的喜悅埋在心里,不無憂慮地說:“孩子,你來得真不是時候?。 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紅二、六軍團由黔入滇打了好幾次惡仗,他們兩口子在云南境內失去聯(lián)系。渡過金沙江,在哈巴雪山下的那次戰(zhàn)斗中,紅軍發(fā)起的沖鋒和滇軍馬隊的反沖鋒相互交織。紅軍后衛(wèi)連的戰(zhàn)士掩護傷員往半山腰沖去,這時從山崖下突然竄出一股匪徒,紅軍衛(wèi)生隊的戰(zhàn)士被沖散。這伙人發(fā)出淫邪的浪笑,把黃清秋逼到懸崖邊,她情急之下跳進崖下的河流。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隱約中,她聽見一陣叮當作響的鼓樂聲和婉轉悠揚的誦經(jīng)聲。睜開雙眼,她正躺在青稞穗子鋪就的草堆上,身子被一件醬紅色僧袍包裹著。簡陋的房子沒有其它陳設,只在墻角疊放著她的軍服,被誰洗得干干凈凈。這時,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侶走到門口對她施禮。她從草鋪子上跳起來,向來者發(fā)出一連串追問:

            “我怎么會躺在喇嘛廟里?你看見紅軍往哪個方向走了?你見過一個瘦高個兒紅軍來找過我嗎?他叫易長生,是我的丈夫。”

            是啊,黃清秋有太多的疑惑。那位面容和善的喇嘛一個勁兒搖頭,說的話連一個詞兒也聽不懂。后來,進來一個懂漢語的年輕喇嘛,讓她明白了所處的環(huán)境以及紅軍的去向。過了幾天,她的身體有所恢復,便決定離開哈巴雪山下這位好心的喇嘛,去尋找向北開拔的大部隊。她走過川滇邊界的河谷地帶,進入若爾蓋草原。

            一天清早,黃清秋隱隱聽到草原上傳來持續(xù)不斷的槍炮聲,她意識到是紅軍在狙擊尾追的敵軍。這些年,她見慣了戰(zhàn)爭的慘烈,戰(zhàn)場上,生與死不過瞬間之事。身為易長生的妻子,她想知道,丈夫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?她一一搜尋著那些血肉模糊、四肢不全的尸身,沒發(fā)現(xiàn)丈夫的影子,這意味著他還活著。黃清秋站在飄逝著戰(zhàn)火余燼的陣地上,悲喜交加——為這些血灑疆場、舍身取義的烈士而悲,為丈夫繼續(xù)戰(zhàn)斗在紅軍序列而喜。哦,易長生就在山那邊的紅軍隊伍中,這是她繼續(xù)前行的力量源泉。黃清秋沒走多遠,一陣高原風幾乎把她吹倒,她的身子骨太虛弱了。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劃過心底,她預感到腹中的孩子要早產(chǎn)了,趕忙脫下哈巴雪山那位喇嘛送給她的藏袍,把它平平整整鋪在草地上,然后躺在上面無助地望著藍天。片刻,一聲嬰兒的啼哭穿透長空。她掏出藏刀割斷臍帶,瞄了一眼那個瘦小的肉體,知道生的是女孩兒,再看看那粉嫩的小臉蛋,女兒兩眼間長著一粒亮晶晶的眉心痣,哦,這是民間俗稱的“觀音痣”啊,預示著福氣和好運。而且,三個月前,她和丈夫說好了,如孩子生下來,一定是觀音娘娘送來的,名兒就叫觀音吧!

            “是啊……觀音……真是恰如其分的好名字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黃清秋拿刀的手緩緩松開,嘴巴微微張開,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叫了聲:“長生……易長生……你要把觀音接回去啊!”

            觀音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新奇和狐疑,如歌的哭聲向莽原彌漫。黃清秋睜開微亮的眸子看了這個世界最后一眼。她看見一桿獵槍的紅須子在草叢中飄蕩,哦,女兒這下有救了。忽然,她的頭顱倒入草叢中,閉上雙眼不再醒來。

            觀音被一位藏族獵人收養(yǎng),帶到一個叫“卓克岐”的小地方。養(yǎng)父叫丹增旺巴,母親叫仁央,上面有一對比她大一歲的雙胞胎姐姐白瑪和索娜。大人給她取了個藏人的名字“倉蘭拉姆”,她打小說藏話,穿藏裝,14歲以前,她從沒覺得她和其他藏人孩子有什么不同。那年夏天,母親仁央的病情已經(jīng)很重了,昏迷幾天后突然醒過來,也許這是人們常說的“回光返照”吧。她把倉蘭拉姆叫到床前,氣息微弱的說她本是丹增旺巴從草原上撿來的漢家女兒,母親是一位掉隊的紅軍,生她后死在若爾蓋草原。他曾經(jīng)說過,當時,他聽見她開始叫什么“觀音”,臨終之際一直在叫一個“易長生”的人名,估計這人是她的丈夫,也就是你的父親……丹增旺巴是個行走四方的獵人,他聽得懂漢話。觀音望著神色肅穆的仁央,懂得她說的都是真的。善良的仁央在三個女兒的哀嚎中離開了人世,她的喪事經(jīng)喇嘛們念經(jīng)超度后,將尸體送往草原中央的土丘。一連三天,倉蘭拉姆站在氈房前,望著成群結隊的蒼鷹在那邊起起落落。她放不下母親仁央,跑到草原上轟走那些啄尸的大鳥,伏在白森森的枯骨上哭了一遍又一遍。她一直以為她是仁央親生的,她是那樣疼她那樣愛她,對她與兩個姐姐沒有什么兩樣。不過,在養(yǎng)父丹增旺巴那里還是有所區(qū)別,譬如說,他每次趕馬幫回來,為什么只給兩個姐姐買好看的頭巾而獨獨少了她一份?他在冬天打獵時所收集的羽毛,為什么給她倆的總是艷麗的鳳羽,而給她的是灰黑色的翎毛?夏天,他在若爾蓋草原上游牧,每次帶走的總是兩個姐姐,而把她和仁央打發(fā)到卓克岐小集市,丟在土司頭人德洛家磨青稞?難道,這一切都因為她是一個撿來的女孩?她還知道,母親仁央招致丈夫的嫌棄,是因為她沒生兒子。這對母女不被那個康巴漢子瞧得起,使這對母女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??裳巯?,仁央死了,倉蘭拉姆對未來有著說不出的擔憂。

            倉蘭拉姆的擔憂很快變成現(xiàn)實。在仁央死后一個星期,丹增旺巴帶上白瑪、索娜、趕著黑牦牛走進茫茫草原。倉蘭拉姆在后面呼喚“阿爸、阿爸,別丟下我……”,兩個姐姐也央求父親帶上妹妹,可那位高個子、黑皮膚、蓄著六辮長發(fā)的男人勒住馬頭走近她,神情淡漠地對她說:“孩子,我已經(jīng)養(yǎng)不了你,我走了,你去德洛頭人家吧?!钡ぴ鐾吞像R背,朝馬屁股甩了一鞭揚長而去。倉蘭拉姆不死心,緊跑幾步,朝著碧藍的天空喊道:“那你告訴我,我到底是怎么來你家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我不能說,如說出你的身世,恐怕你小命難保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“你不要我了,就該讓我知道我的父母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或許是良心發(fā)現(xiàn),或許是被養(yǎng)女的執(zhí)著所感化,丹增旺巴跳下馬,兩臂擺動著走到倉蘭拉姆面前,死盯著她眉宇間的那粒黑痣,一板一眼地說:“你是我從若爾蓋草原撿來的,那個地方叫包座,當時,你母親剛生下你,用藏袍裹著,她可能燒糊涂了,先是叫‘觀音’,接著叫了幾聲‘長生、易長生’什么的……我知道那里剛打過大仗,你母親是掉了隊的女紅軍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倉蘭拉姆從養(yǎng)父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有喜亦有憂。喜的呢,她是有父母的孩子,父親呢,一定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惦念著她,母親呢,也會在九泉之下為她祈福吧。那憂什么呢,母親生下她就死了,她心里是那么傷心,也是多么的無助,而父親和她從未謀面,她想念他,卻不知道他身處何方。抑或哪一天,他突然出現(xiàn)在面前,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。不過,“父母”總是個暖心的稱謂,也是讓她牽腸掛肚的血緣紐帶,縱然見不到他,卻足以給她些許安慰。

            丹增旺巴前腳剛走,德洛家派人把倉蘭拉姆帶到卓克岐小集市,這次不是要她去幫傭的,是去伺候他那傻兒子的。德洛頭人的話說得很直白,他在丹增旺巴那里是花了大本錢的,不管你愿不愿意,將來都要做德洛家的兒媳婦。倉蘭拉姆心里憋屈得很,憑什么養(yǎng)父就把她賣了,她對他增添了一重恨意。但她不敢拒絕,由于生長在貧困人家,加之長時間被養(yǎng)父使喚,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只能被動接受。倉蘭拉姆見過德洛頭人的獨生兒子洛薩,他呆頭呆腦的樣子,對她嘻嘻笑著,一看就知道是個智障男。但他專注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惡意,他若看見她傷心,會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痕,并拉著她的手走到卓克岐小集市。他似乎等這個小妹妹等了很久了,帶著炫耀的意味大呼小叫?;蛟S是沒有哪個男子給過這份情感,或許是她對這種智障人天然的憐憫,倉蘭拉姆似乎并不排斥他。高原上的格桑花開得正旺,白色、粉紅色、紫色、淡黃色,隨著坡地的抬升向藍天下蔓延。人們都說格桑花是幸?;ǎ郧?,每年這個季節(jié),她和養(yǎng)母仁央都要來到姹紫嫣紅的花叢中沾一沾喜氣,可她倆沒找到幸福的感覺,反被生活的重負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,對未來已不抱多大的希望,只是寄望生活中少一些苦難。是呀,她的生命一如草原上的格?;?,風一吹便離開樹干,脫離母體,飄零無蹤,不知道命運的小船要把她帶向何方?她不知道父母身處何地,更不知道故鄉(xiāng)在何方。一個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也就意味著他(她)是一個沒有根的人。倉蘭拉姆蹲在一條清淺的小溪邊哭了很久,為自己的苦難命運,也為日思夜想的父母,那溪流匯聚了她的一滴滴眼淚。洛薩把她拉起來,指了指遠處土丘上的五色經(jīng)幡——那是藏民們呼喚吉祥、追求美好生活的象征,他的意思是去那邊祈求神靈或者許一個愿。她的心房忽地激靈一下,他的善良讓她感到欣慰,也許這個傻男人沒有傳聞中的那么傻,只不過腦瓜子不太靈光、說話有些口吃而已。而且,在跟私塾老師學習的過程中,她陪著洛薩學會了一口標準的漢話。有時候,在草原上游玩時,她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眼睛是透明的,澄澄澈澈能照得見人影兒,敞亮得簡直沒有一絲雜質。洛薩用行動感化了倉蘭拉姆,來年秋天,這個比她大10歲的土司之子正式成為她的丈夫。

            1950年春季,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川西北高原。隨著土地改革運動的深入開展,藏區(qū)土司制被徹底廢除,德洛家被劃為地主成分。根據(jù)黨的政策,在保證基本生活條件的前提下,他家的土地、耕牛、家具等被沒收,重新分配給貧苦農(nóng)奴。這突如其來的的社會變革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,德洛夫妻對這股來勢迅猛的革命洪流充滿恐懼,過了幾個月驚魂不定的日子,不幸相繼離世。這時,洛薩和倉蘭拉姆已生下一歲的幼兒,他們不明白,這平靜的生活怎么這么快就結束了?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如此摧朽拉枯般的席卷若爾蓋草原?倉蘭拉姆哪里知道,此時此刻,她的父親正帶著一路人馬,在川西北高原橫刀躍馬,風掃殘云般的摧毀舊勢力,建立新秩序。這對年輕夫妻經(jīng)歷一連串的沖擊和刺激,漸漸表現(xiàn)得異乎尋常的鎮(zhèn)定。洛薩終于明白,他不再是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土司頭人之子,而是一個必須自食其力且需養(yǎng)活妻兒的農(nóng)民,現(xiàn)在二位雙親死了,家產(chǎn)也抄沒了,他要帶著倉蘭拉姆和年幼的兒子好好活著,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,也是德洛家生命的延續(xù)。洛薩扛起犁鏵、趕著耕牛走向那塊屬于自己的黑土地,在翻耕出兩壟地時,倉蘭拉姆背著幼兒現(xiàn)身于芳草萋萋的原野,一手提著糌粑一手挽著一褡褳青稞種子,在丈夫吃早飯的時候,她把一粒粒青稞種子撒向濕潤的土地。兒子滿三歲那年,倉蘭拉姆懷上二胎,在青稞抽穗揚花季節(jié),她就在朗朗天光下生下女兒,在擁抱這個新生命的時候,她會想到自己的生身父母,可記憶中沒有他們的一點印記?;蛟S,兒子的五官像她的爹、女兒的容貌像她的娘吧,她沒有可比的印象,只能這樣想象。父母對她來說是那么虛幻,有時候,她覺得她的降臨都是一個謎……

            收割青稞的那陣子,洛薩早早下了地。倉蘭拉姆剛滿月子,但也得幫丈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。這天清晨,她照例帶著一雙兒女給干活的洛薩送早飯。當她走過卓克岐小集市,發(fā)現(xiàn)有個當官模樣的中年人,站在一棟破敗的土屋下觀察她。穿過陋巷,她往草原上奔走,那個人起身跟著她,兩下相距二三十米左右,輕快的腳步如生風一般。兒子抓住她的手一路小跑,生怕被來人逮住似的。不過,那個中年人的舉止倒不像什么壞人,可這樣尾隨她還是讓她發(fā)慌。這人是誰?他到底要干什么?倉蘭拉姆越走越快,遠遠看見青稞地里的晃動的人影,忙不迭地呼叫起來:“洛薩,洛薩……”

            那位中年人走過金燦燦的青稞地,一步一步走向倉蘭拉姆,他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她。他感慨道:是啊,那張臉簡直就是妻子黃清秋的翻版,眼睛,鼻梁,嘴巴,以及臉型都酷似她。他按捺住心里的激動盡量表現(xiàn)得鎮(zhèn)定一點。洛薩手握鐮刀保持戒備,倉蘭拉姆拉拉丈夫的手,示意他放下鐮刀。他的手松開了,滿眼狐疑地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。中年人的身后跟上幾個干部裝束的人,其中兩個是倉蘭拉姆和洛薩所熟悉的本地人,更離奇的是,她的養(yǎng)父丹增旺巴也在,他怎么回來啦?他不是帶著白瑪和索娜離開卓克岐去了外地嗎?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倉蘭拉姆身上。還有那個中年人,他一定不是普通人,圍上來的人簇擁著他,也似乎明白他的來意。在附近幾坵青稞地收割的藏民停下活計,趕過來幫倉蘭拉姆和洛薩抱起孩子,不無新奇地望著來人。中年人向倉蘭拉姆發(fā)話道:

            “你原名叫觀音,是一個漢家女?”

            那位名叫江村旺珠的貧協(xié)主席擔心倉蘭拉姆沒聽懂,用藏語解釋道:

            “這是行署區(qū)的易長生主任,大領導……他向你了解一些情況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倉蘭拉姆盯著對面的大領導,揣摩著他的問話。

            易長生盯著她額頭的眉心痣,靜靜地說:

            “你是從草原上撿來的孩子……你媽媽叫黃清秋,是了不起的女紅軍,她生下你就犧牲了……”

            倉蘭拉姆下意識地摸摸眉心痣,瞪大眼睛望望那個和顏悅色的大領導,對他所說的話真假難辨??善婀值氖牵@種話養(yǎng)父以前也說過,難道他真是……倉蘭拉姆顯得無助地看了一眼洛薩,他的嘴唇烏青,身體微微發(fā)抖,一種難以言狀的緊張感幾乎擊倒了他。

            易長生緩緩走近幾步,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倉蘭拉姆,聲音低沉地說:

            “姑娘,我找你好久了,你的漢名叫觀音,你的母親叫黃清秋,你的父親叫易長生……觀音,你就是我遺落在草原上的親生女兒??!”

            丈夫洛薩顯然不這樣看,他完全不相信對方所說的話,他和倉蘭拉姆以及一雙兒女才是一家人,他怎么會讓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帶走他的愛妻呢?他突然大吼一聲:

            “你胡說!”

            倉蘭拉姆看著丈夫焦急的樣子,既心疼又好笑。是的,洛薩那么愛她,那么離不開她,他和孩子都在卓克岐,她可不是那種任誰說幾句就能帶走的。這時丹增旺巴帶著討好的神態(tài),對著眾人說:

            “倉蘭拉姆,我可以證明,你正是我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孩子,我對你說過你的母親,現(xiàn)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生身父親,也就是你媽媽臨死前反復提起的那個名字‘易長生’,你的確是紅軍的后代……是我把你帶到了卓克岐……你跟著我受苦了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不、不,丹增旺巴帶給她太多的傷害,倉蘭拉姆對他缺乏信任,莫非他倆是事先串通好了?她有點不知所措,一下子蹲在青稞地里嗚嗚哭起來。洛薩眼見心愛的女人受了委屈,像一頭發(fā)瘋的牦牛攔住易長生。他滿臉通紅,情緒憤激,結結巴巴地說:

            “你說是你女兒……就是你女兒啦?憑什么?憑她是撿回來的孩子……這草原上撿回家的女孩只有倉蘭拉姆?呸,我才不會讓一個天外來客……把我的女人帶走呢。”

            洛薩所表達的想法再明確不過了。青稞地里的幾個藏民也和他保持一致,紛紛附和道:

            “就是,不能隨便帶人走。我們都證明,倉蘭拉姆是洛薩的妻子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“光天化日之下,共產(chǎn)黨要這樣帶走一個女人嗎?”

            “在卓克岐,決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(fā)生?!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
            ……

            易長生走上前扶起倉蘭拉姆,他的眼里飽含深情,他多想抱一抱或者親一親他的女兒?。∈堑?,她的眉心痣是那么晶瑩透亮,像一顆圓潤光滑的黑瑪瑙,五官、臉龐也像極了她的母親,這不是他女兒還能是誰呢?可是,他所認定的事卻得不到女兒及其丈夫的認可,那些藏民也把他當成一個侵入者,充滿惡意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。遼闊的青稞地一派寂靜。他放開倉蘭拉姆的手,心情復雜地望了一眼洛薩,不知道說什么好。貧協(xié)主席江村旺珠打破沉寂:

            “倉蘭拉姆,你要相信易主任,他這樣的大領導難道會說假話嗎?”

            “請允許給點時間……讓我好好想一想。”倉蘭拉姆囁嚅道。

            “倉蘭拉姆,離開這個土司頭人的兒子,跟易主任去成都,去北京,你會有享不盡的福呢!”

            洛薩被丹增旺巴的話徹底激怒了,沖到他面前,說:

            “丹增旺巴……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,共產(chǎn)黨的民族政策,我懂呢……今天,你們的做法……違背了倉蘭拉姆的意愿。”

            “嘔哈!嘔哈!嘔哈……”

            青稞地上的莊稼人為洛薩叫好,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、智力平庸的男子竟然毫不示弱。江村旺珠有點氣急敗壞,他喝令他們安靜下來,但似乎沒人聽他的。易長生將右手舉過頭頂,有氣無力地說:

            “大家別爭了,散了吧。今天的事,只能倉蘭拉姆和洛薩說了算!”

            圍在易長生身邊的人紛紛后退。他再次端詳著倉蘭拉姆,把她的手交給洛薩,聲音哽咽道:“你是好人,我相信你會好好待她……”

            洛薩緊緊握住倉蘭拉姆的手,似乎擔心一松開就會走了似的。易長生步履沉重,緩緩走出青稞地。是的,女兒從沒見過他,今日第一次見面也無意與他相認,那閃躲的眼神和疏離的情感真讓人心痛。此時此刻,他覺得他像一個小偷,他渴望得到的東西,別人卻死死抓住不放,再爭下去只能引起更大的對立。不過,讓他感到安慰的,他終于見到了他的骨肉,這也是對死去的戰(zhàn)友黃清秋有個交代吧。好吧,就讓觀音留在若爾蓋草原吧,留在藏族群眾中間,與這一方山水融為一體?;蛟S,這不能說他出于公心,卻是一個革命者的無奈之舉,也是為了勞苦大眾的幸福應該付出的代價。草原上,一陣秋風吹過,易長生的嘴角有股清涼的味道。他擦去臉頰的淚水,大步流星走向卓克岐小集市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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