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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打三棋,情難了

          2019-12-14 09:47:56  來源:張家界日報  作者:朱常勝  閱讀: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

            打三棋,顛覆了我對父親的印象。

            我家世代文盲,可我讀書,成績出奇得好,拔尖到慈利三中讀初中,又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考上桃源師范。群居四百人的上矛崗,人人都說我隨母親,沾了于家的脈氣。長期以來,我也深信不疑,因?yàn)槭_坪的舅舅個個都有文化,母親也特別有文化,而父親大字不識一個,只是身材高大有一身蠻力。在上矛崗 ,我是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。

            小時候,從上矛崗,到沈家,到寺崗頭,到后來我讀書的溪口鎮(zhèn),到處都有人下打三棋。

            打三棋,顧名思義,就是講究“打三”的棋,打三棋盤,由里外三個大小不同的四邊形組成,將三個四邊形的四個角點(diǎn)連成線,再將四邊的中點(diǎn)連成線,就成了。整個棋盤共有二十四個點(diǎn),每條連線都有三個點(diǎn)。棋子隨意,只要雙方能區(qū)別就行。下棋雙方依次在這些點(diǎn)上擺放棋子,若哪方三個棋子擺成了一條直線,橫、豎、斜都行,就叫打了一“三”,打三后,便可滅掉對方的一粒棋,即用自己的一個棋子壓住對方某一關(guān)鍵棋子。移動棋子,你來我往,直到對方無法打三,對方就輸了。有時候,剛擺完棋,一方就認(rèn)輸,因?yàn)闊o“三”可打,而對方“連三”格局已成,每走一步都是打三;有時候,擺棋完畢,后手動彈不得,雙方都無法打三,那就雙方各自拿走對方一子,然后走棋,這叫“提子”。從擺棋到走棋,若某一方一“三”也打不了,叫“嘗新三也沒打一個”,那是對方棋力太厲害。

            下打三棋,每一步既要考慮自己打三,又要阻止對方打三;既要考慮擺棋時打三,又要考慮走棋時有三可打;打三后選拿對方棋子時,既要考慮對方不便打三,又要考慮自己容易三子走成一線,最好是有連三可打。擺棋時,就想擺成“十包”,選拿對方一子,就絕對有三可打;又想擺成“九字”,其實(shí)是三叉形狀,任對方怎么拿子,也不斷氣,可以連續(xù)打三……

            那時,年少的我腦瓜子靈光,與周邊的大小伙伴下棋贏多輸少,便常沾沾自喜,心中十分慶幸母親傳給了我一個聰明大腦。有人說,我父親下棋厲害,我曾與他比過,互有輸贏,厲害不到哪里去。我后來忙于讀書和教書,慢慢與打三棋疏遠(yuǎn)。但每回到上矛崗與左鄰右舍談起下打三棋時,總有人說:你父親那是絕對第一,遠(yuǎn)近聞名。我總是將信將疑,父親一個文盲,能有多厲害?

            父親是獨(dú)子,祖父母看得嬌,小時候特別貪玩。家東邊有棵古柏,十幾人才可圍抱,樹冠特別大,樹蔭面積寬,樹下可坐許多人,是上矛崗人休息娛樂的場所。父親常常在那里下打三棋,每次吃晚飯時,祖母站在自家門前,總是向著這邊長聲呼喚:“狗子——狗子——”祖母肺活量大,聲音響亮綿長,全崗人都聽得分明,唯獨(dú)父親聽不到。他看別人下棋,他跟各輩人對弈,總是沉迷其中,留連忘食,半天喊不動他,祖母便拄著拐杖,崴著小腳,一步一歪地邊走便罵將過去,待到父親身邊作舉棍欲打狀,父親才一溜煙跑離古柏樹。

            他們還說,上矛崗下打三棋就兩只狗子厲害,大狗子就是我父親,小狗子就是柏樹蔸邊的法楚叔叔。

            七年前父親患老年癡呆,不愛說話,不怎么洗臉,也不能煮飯炒菜,生活難以自理,送他在溪口敬老院住下時,我靈機(jī)一動:打三棋可否能救父親?立即請廣告公司用泡沫板和金屬線條制作了一個很大的打三棋盤,買了兩副五子棋作打三棋子,興沖沖拿到敬老院欲與父親對弈,但父親,卻只能用手拍打棋盤了。

            蘭霸天說,一次在落豐做瓦工,與一老者下打三棋,下十盤,贏十盤,那老者悻悻地說,他在他那一塊還可以啊,怎么在蘭霸天面前就這么不堪一擊呢!蘭霸天又說,到我父親面前,講不得狠,有時候“嘗新三”都打不到。接近八十歲的法楚叔說:“那時是真的,上矛崗除了你爹外,就只有我了!”

            我開始佩服起父親來:父親不僅力大,而且很聰明!我智商若算上等的話,有一半該是父親的遺傳。

            許多人念我父親的好。力大,一擔(dān)可挑三百斤;四人抬的大樹,他一人就可抬一頭。他不欺負(fù)弱小,愛講直話,好打不平。

            父親最大的功勞,是培養(yǎng)了上矛崗第一個秀才。我在六歲時,他死了老婆,我在九歲時,他死了母親。他幫我弄飯,洗衣,幫我用化肥袋子縫制書包,冬天了,他往我套鞋里墊干稻草,每年跟我縫制一套板子厚實(shí)黑色而暖和的套裝。我考上師范,村里把我的責(zé)任田收了回去。他少了一塊田,少了收入,反而萬分高興,兒子是國家的人了!

            父親很樂觀,少見他憂愁,他有兩段事實(shí)婚姻,一段在敏家山,一段在上矛崗,兩段婚姻里,他都賣體力,替對方養(yǎng)子女,但都以一場重病而告終,每次重病都不見照料他的人。我憤憤不平,他卻只字不提。

            我想,他一生沒讀過書,只受過打三棋的熏陶。只怕是他深悟的打三棋理,才讓他的人生之悟上升到了一個超越常人的高度。

            下打三棋攻防兼?zhèn)?,要瞻前顧后;要想最終取勝,往后必須多想幾步。

            下打三棋畢竟是娛樂。父親與人下棋,心態(tài)平和,鋒芒內(nèi)斂,一般不會讓人不打“嘗新三”。

            下打三棋,明面競爭,光明磊落,坦蕩明凈。就如父親一生,酸甜苦辣,五味雜陳,但誠字在先。

            妻子繼承翻修了父親的房子,二樓我的書房里,書柜上立著父親的遺像。

            房子的對面,有一塊空地,我想在那片空地上修建一座亭子,其名為“打三棋亭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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